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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在這世上, 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 智慧與世故,理想與頓悟,「張派愛情」經典代表作 張愛玲 百歲誕辰 紀念版 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 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 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硃砂痣。 《紅玫瑰與白玫瑰》收錄了張愛玲創作巔峰期的十一篇短篇小說,如同人性的「連環套」,無數男女為愛虛擲青春,沉迷於每一次的征服與葬送,在靈與肉的拉扯之下,越是努力抉擇,就越深陷囹圄。人終將老去,是非愛恨終會成空,這些熱烈而抑鬱的故事,在在展現浮世人生的放浪與淒涼,而伴隨著張愛玲洞悉世情的描繪,我們心中那些不願面對的「深淵」,也將無所遁形。
張愛玲 本名張煐,一九二○年生於上海。二十歲時便以一系列小說令文壇為之驚豔。她的作品主要以上海、南京和香港為故事場景,在荒涼的氛圍中鋪張男女的感情糾葛以及時代的繁華和傾頹。 有人說張愛玲是當代的曹雪芹,文學評論權威夏志清教授更將她的作品與魯迅、茅盾等大師等量齊觀,而日後許多作家都不諱言受到「張派」文風的深刻影響。 張愛玲晚年獨居美國洛杉磯,深居簡出的生活更增添她的神秘色彩,但研究張愛玲的風潮從未止息,並不斷有知名導演取材其作品,李安改拍〈色,戒〉,更是轟動各界的代表佳作。 一九九五年九月張愛玲逝於洛杉磯公寓,享年七十四歲。她的友人依照她的遺願,在她生日那天將她的骨灰撒在太平洋,結束了她傳奇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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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環套 賽姆生太太是中國人。她的第三個丈夫是英國人,名喚湯姆生,但是他不准她使用他的姓氏,另贈了她這個相仿的名字。從生物學家的觀點看來,賽姆生太太曾經結婚多次,可是從律師的觀點看來,她始終未曾出嫁。 我初次見到賽姆生太太的時候,她已經是六十開外的人了。那一天,是傍晚的時候,我到戲院裏買票去,下午的音樂會還沒散場,裏面金鼓齊鳴,冗長繁重的交響樂正到了最後的高潮,只聽得風狂雨驟,一陣緊似一陣,天昏地暗壓將下來。彷彿有百十輛火車,嗚嗚放著氣,開足了馬力,齊齊向這邊衝過來,車上滿載搖旗吶喊的人,空中大放燄火,地上花炮亂飛,也不知慶祝些什麼,歡喜些什麼。歡喜到了極處,又有一種兇獷的悲哀,凡啞林的弦子緊緊絞著,絞著,絞得扭麻花似的,許多凡啞林出力交纏,擠搾,嘩嘩流下千古的哀愁;流入音樂的總匯中,便亂了頭緒──作曲的人編到末了,想是發瘋了,全然沒有曲調可言,只把一個個單獨的小音符叮鈴噹啷傾倒在巨桶裏,下死勁攪動著,只攪得天崩地塌,震耳欲聾。 這一片喧聲,無限制地擴大,終於脹裂了,微罅中另闢一種境界。恍惚是睡夢中,居高臨下,只看見下面一條小弄,疏疏點上兩盞路燈,黑的是兩家門面,黃的又是兩家門面。弄堂裏空無所有,半夜的風沒來由地掃過來又掃過去。屋子背後有人淒淒吹軍號,似乎就在衖堂裏,又似乎是遠著呢。 弦子又急了,鐃鈸又緊了。我買到了夜場的票子,掉轉身來正待走,隔著那黑白大理石地板,在紅黯的燈光裏,遠遠看見天鵝絨門簾一動,走出兩個人來。一個我認得是我的二表嬸,一個看不仔細,只知道她披著皮領子的斗篷。場子裏面,洪大的交響樂依舊洶洶進行,相形之下,外面越顯得寂靜,簾外的兩個人越顯得異常渺小。 我上前打招呼,笑道:「沒想到二嬸也高興來聽這個!」二表嬸笑道:「我自己是決不會想到上這兒來的。今兒賽姆生太太有人送了她兩張票,她邀我陪她走,我橫豎無所謂,就一塊兒來了。」我道:「二嬸不打算聽完它?」二表嬸道:「賽姆生太太要盹著了。我們想著沒意思,還是早走一步罷。」賽姆生太太笑道:「上了臭當,只道是有跳舞呢!早知道是這樣的──」正說著,穿制服的小廝拉開了玻璃門,一個男子大踏步走進來,賽姆生太太咦了一聲道:「那是陸醫生罷?」慌忙迎上前去。二表嬸悄悄向我笑道:「你瞧!偏又撞見了他!就是他給了她那兩張票,這會子我們聽了一半就往外溜,怪不好意思的!」那男子果然問道:「賽姆生太太,你這就要回去了麼?」賽姆生太太雙手握住他兩隻手,連連搖撼著,笑道:「我哪兒捨得走呀!偏我這朋友坐不住──也不怪她,不大懂,就難免有點憋得慌。本來,音樂這玩意兒,有幾個人是真正懂得的?」二表嬸睃了我一眼,微微一笑。 隔了多時我沒有再看見賽姆生太太。後來我到她家裏去過一次。她在人家宅子裏租了一間大房住著,不甚明亮,四下裏放著半新舊的烏漆木几,五斗櫥,碗櫥。碗櫥上,玻璃罩子裏,有泥金的小彌陀佛。正中的圓桌上舖著白蕾絲桌布,擱著蚌殼式的橙紅鏤花大碗,碗裏放了一撮子撳鈕與拆下的軟緞鈕絆。牆上掛著她盛年時的照片;耶穌升天神像;四馬路美女月份牌商店裏買來的西洋畫,畫的是靜物,蔻利沙酒瓶與蘋果,幾隻在籃內,幾隻在籃外。裸體的胖孩子的照片到處都是──她的兒女,她的孫子與外孫。 她特地開了箱子取出照相簿來,裏面有她的丈夫們的單人相,可是他們從未與她合拍過一張,想是怕她敲詐。我們又看見她的大女兒的結婚照,小女兒的結婚照,大女兒離婚之後再度結婚的照片。照片這東西不過是生命的碎殼;紛紛的歲月已過去,瓜子仁一粒粒嚥了下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給大家看的惟有那滿地狼藉的黑白的瓜子殼。 賽姆生太太自己的照片最多。從十四歲那年初上城的時候拍起,漸漸的她學會了向攝影機做媚眼。中年以後她喜歡和女兒一同拍,因為誰都說她們像姐妹。攝影師只消說這麼一句,她便吩咐他多印一打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