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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scription
内容简介
這是董橋今年癸巳正月元宵到十月立冬前夕的三十七篇隨筆,作者說,都是深宵窗前燈下寫的,幾十年積習改不了,書名叫《夜望》是寫實。書名典出宋人寇準的〈夜望〉「南亭閒坐欲忘機,望久前村島嶼微。數點寒燈起烟浪,江艇應見夜漁歸。」寇準是北宋太平興國進士,任過宰相。寇準絕詩最出色,一點不堆砌,帶晚唐韻味。
董橋(1942-) 原名董存爵,福建晉江人,台灣成功大學外文系畢業。董橋曾在英國倫敦大學亞非學院研究多年。曾任《今日世界》叢書部、美國新聞處、英國廣播公司、《讀者文摘》、香港公開大學、香港中文大學、《明報月刊》、《明報》,曾為《蘋果日報》社長十六年。董橋撰寫文化思想評論及散文,在港台大陸出版作品數十多種。 牛津出版所有著作集三十餘種:《沒有童謠的年代》、《回家的感覺真好》、《保住那一髮青山》、《倫敦的夏天等你來》、《從前》、《小風景》、《白描》等等。
目录
自 序 稱心歲月 嚴士望 流 景 懷煥叔 浣溪紗 品 字 竹刻小言 青 杧 鷓鴣名 傳燈錄 香來清淨裏 思 念 翠微山館 月桂樹 書林清話 切爾西 小園帶晚風 風 雲 坐 夏 查 珉 雨天的書 黃莘田遺墨 和小範聊天 沉 櫻 杏花消息 彩牋漫題 薇 姨 春 盡 蘋果花 憶王孫 詩 園 梅 軒 饗 宴 忘憂草 隨 堂 玉裏秋葵 憶老丁
序/导读
自序 找不到那張老照片。去年整理幾個書箱還看到,這回再找不見了。照片有點褪色,在倫敦諾丁山那家老客棧拍的,紅磚宅院,愛德華七世時代沒落世家的故居,翻修過,兩層高,躲在一條深巷裏。大門很小,門前樹影婆娑,花草疏秀,我和老朋友胡金銓導演站在大門口留影。四十年前了,客棧女經理替我們拍的。 金銓剛巧來看我,我們在會客廳裏聊天,女經理匆匆進來說照相機膠卷還剩一張,趕著去沖印,硬要我們拍一張清掉膠卷。女經理叫凱娣,英國少奶奶,很親和,細心照顧客棧房客,沒事愛看閑書,克里斯蒂偵探小說熟得很,替我訂票看克里斯蒂的《捕鼠器》舞台劇,提點我附近哪家餐廳好吃,寫舊書店地址讓我去淘書。那年我剛到倫敦英國廣播電台報到,金銓巴黎辦完事趕去倫敦給我壯壯膽,怕我人地生疏心中忐忑。老朋友轉眼不在了,想起那張老照片,想起那段客途上的友情,我很難過。 是夏季,一九七三年,金銓飛回香港我在那家客棧接著住了一個月。清早吃了早餐看完報紙迎.晨曦上電台,風有點冷,巷口賣花的老太太一聲「早安」很悅耳,像鳥語。下了班不走,看書看雜誌等著到電台餐廳吃晚飯,那邊的飯菜比外頭好吃。夏天天黑得晚,回諾丁山路上酒館戲院小商店人來人往。拐進深巷一下子寧靜得可喜。 客棧也很靜,房客不多,門房總是那句台詞:「倫敦的夏天多神奇,多迷人!」樓下會客廳三兩房客在燈下讀報,電視機開著,聲音很小,沒人看。樓上長長的走廊燈影昏暗,森森然有點鬼氣。我那時候還在翻譯《再見,延安》,王敬羲主編的《南北極》每期連載一萬字。我在窗前書桌上伏案趕稿。 窗外天色慢慢黑下來,遠星寥落,晚風過處巷子裏老樹沙沙私語。夜深了偶爾下幾陣冷雨,一盞盞街燈照亮雨絲,搖搖曳曳彷彿一幅門簾。凱娣聽門房說,夜夜深宵我窗口都亮著燈,起先以為我怕黑,慢慢察覺我在看書寫字:「不會是睡不著吧?」她說她可以挑個更大更亮的房間給我住。我說我住得很舒服,不換房間了。一個星期六清晨,凱娣端了一杯咖啡陪我吃早餐,說她值班,事情不多,正好跟我說說話。 我問起這家客棧的歷史。她說老一輩人都退休了,說是十九世紀中葉的老宅院,也許有點像美國作家霍桑《古屋雜憶》裏那座古屋,宅門前是馬車道,雜草蔓生,烏鴉都飛來啄食,四圍盡是朦朧樹影,遠遠一望,人鬼異世,整座舊宅已然不歸這個人間管轄。 凱娣說她不喜歡《古屋雜憶》,只喜歡霍桑的《紅字》。《紅字》有名,隱瞞罪行的故事,寫四個人物交錯的身世:海斯特.白蘭跟隱名男子私通生了女兒,胸前佩紅色A字,蕩婦標誌;阿瑟.狄姆斯台爾,清教徒牧師,白蘭私生女的父親;羅杰,老醫生,多年前跟白蘭有婚約;珀爾,白蘭私生女,長得秀麗,任性固執,率真處世,一生不受世俗道德束縛折磨。霍桑大學同學皮爾斯競選總統,霍桑為他寫了一部競選傳記。 皮爾斯當選第十四屆美國總統,派霍桑去英國利物浦當總領事。凱娣說霍桑在英國在意大利寫的《玉石雕像》不好看,《七個廂房的屋子》反而好。The House of the Seven Gables 夏濟安先生中譯「廂房」,中國大陸中譯是《帶有七個尖角閣的房子》,聽說一個從房子裏面著眼,一個從房子外觀著墨。夏先生譯美國名家散文選讀提到那本書譯了那個書名。那本書香港美國新聞處出版,我問過美新處老前輩老上司李如桐,李先生說夏先生譯得好。翻譯真要命。匆匆幾十年了,《再見,延安》絕了版,林邁可李效黎伉儷作古多年,連王敬羲也不在了。 都是前輩。第一天到英國廣播電台上班拜識了另一位前輩桑簡流先生,一見面想起他的《西遊散墨》,寫舊聞寫新事寫得那麼自在。桑先生那時候五十出頭,頭髮花白,一臉「五四」,抽煙斗,抽雪茄,西式便裝穿得很瀟灑,很雅緻,像英國學院裏的文學教授。說話聲音蒼老,圓潤,國語標準極了,英語正統極了,都說得很慢,字字清楚,短波廣播練出來的。桑先生那天下了班請我跟胡金銓出去吃晚飯。 金銓和桑先生是老朋友,桑先生叫他小胡,小胡叫他老水。桑先生原名水建彤,早年玩票拍過電影,演清朝小官,女主角是李麗華,片場通宵等戲苦得很,憋了半天輪到了,戲份簡單,導演一喊開麥拉微微下跪大聲應一聲「喳」就完了,一緊張聽說尿了褲子,金銓笑老水從此得了「下水」的諢號。下水是牲畜內臟,肚子腸子尿道都叫下水。 桑簡流威風,出身世家,外公是近代藏書大家傅增湘,藏書樓叫藏園,借了蘇東坡那句「萬人如海一身藏」。桑先生從小熟悉中國文化典籍,上海聖約翰大學畢業,主修歷史和國際法,出任過國民政府駐新疆外交專員,出使蘇聯哈薩達克斯坦共和國,宋美齡想聽外界對國府新疆政策的意見召見過桑先生。一九二一年出生,原籍四川省潼川三台,結婚那天桑先生說是于右任證婚。一輩子研究《水經注》和黃河史,《西遊散墨》之外還寫過《伊帕爾罕詩劇》和《香妃》,翻譯《惠特曼選集》和梭羅的《湖濱散記》。 五十年代在香港教書,六十年代定居英國。那天桑先生請我們在波特門廣場一家意大利館子吃飯,伙計都相熟,點菜很在行,叫酒也講究,席間聽他娓娓訴說英倫生活瑣事,措辭風趣,自嘲嘲人恰到分寸,堪可回味,十足一篇〈西遊散墨〉。 深宵我們叫車送桑先生到滑鐵盧火車站搭火車回家,他囑咐我在電台上班記住埋頭工作,多聽多學,一切按本子辦事,待遇不錯,時間不長,正可多讀些書,多親近些英國文化,說是蔣彝、老舍、熊式一、陳西瀅都是那樣浸淫出來的。那陣子桑先生怕我長住客棧無聊,辦公桌上書堆裏挑出一本宋詩借給我消磨長夜。 他好像很喜歡讀宋詩,范仲淹、梅堯臣、蘇舜欽、黃山谷、秦觀、陳與義、楊萬里平日聽他聊天都聊過。電台那個推介英國文學節目我做他助手一起做了好幾年,編譯廣播稿固然處處指點讓我受益良多,錄音室裏聽他引經據典出入中西堂奧尤其大開眼界。 後來跟隨桑先生做李約瑟科技史節目又給了我更多更深的啟示。我跟桑先生和李約瑟一位美女學生去劍橋看望李約瑟,李約瑟很欣賞桑先生那麼博學,聽桑先生講《山海經》一些課題頻頻點頭讚賞。那段時期李約瑟給我寫過幾封信,談科技史節目的事情,整整齊齊打了字再加些手寫的補遺。那些信都保存在電台科技史節目檔案裏,年久也許都散佚了,可惜沒有影印留個紀念。 桑先生的信札原稿我倒存了一些,都是八十年代寫的,我回香港編雜誌邀他賜稿,稿來信來,來鴻去雁相應也多了。我記得我請過桑先生寫些讀宋詩隨筆,他說他寫了一堆詩話,不滿意,不想登,說是歷代士大夫對宋詩愛惡交集,非常有趣,清人葉爕甚至說「苟稱其人之詩為宋詩,無異唾罵」。 他說朱自清評點《宋詩精華錄》講了一句可愛的話:「讀此書如在大街上走,常常看見熟人」。那是高見。我在諾丁山客棧得空翻讀桑先生借給我的那本宋詩,有一回讀到寇準一首〈夜望〉感悟深極了。這兩天檢點三十七篇拙作我又想起寇準那首七絕的題目,好得很,找出金性堯先生選注的《宋詩三百首》,果然也收了〈夜望〉: 南亭閒坐欲忘機,望久前村島嶼微。 數點寒燈起煙浪,江艇應見夜漁歸。 這三十七篇存稿是今年癸巳正月元宵到十月立冬前夕的隨筆,牛津大學出版社排在陽曆十一月尾結集出書。都是深宵窗前燈下寫的,幾十年積習改不了,書名叫《夜望》是寫實。寇準是北宋太平興國進士,出任宰相,遼軍進犯,王欽若力主南遷,寇準力主抵抗,促使真宗往澶州督戰,與遼訂立澶州之盟。寇準不久遭排擠罷相。 晚年再起為相,又受排擠去位,貶逐雷州,死在南方。寇準絕詩最出色,一點不堆砌,帶晚唐韻味,桑先生說他拜相多難,多虧詩作傳世。英國十九世紀首相迪斯雷里寫小說寫詩劇寫政論也比政績長壽,他說想讀小說他情願自己寫一部。好大的口氣。 二○一三年十一月十日
文章试读
稱心歲月 公園散步是日課,老了。清晨露水未乾,花香隱約,遠近鳥語好聽。黃昏飛禽歸巢,喧鬧極了,一天的故事說也說不完。花氣暗暗襲人,都認不出花名,有些香濃,有些香淡,襯上一鉤新月幾顆星星,塵事再煩都淡然。 然後樹叢裏路燈漸亮,昏黃,朦朧,文藝得要命:「誰說衙門裏的閑官不讀書?」血糖偏高的袁老先生厚道。天天在公園裏消磨晨昏,他說歲數大了兒孫星散,這裏一花一草一櫈一籬都是親人,牢靠,安靜,晴天雨天默默相守。不談家事,他說家事「事寬則圓」,不必憂心。 不談國事,他說國事「事與願違」,說也白說。我在英國那些年英國朋友安布羅斯六十剛過老早養出這份智慧,說是塵世寡情,托庇艱辛,平日裏最好悄悄做人,悄悄做夢,悄悄作息,悄悄消受美好的寧靜,這樣上天也許把你忘了,許你僥倖留在人間照料心愛的人和心愛的事。 袁老先生說有一句老話叫「屐齒之折」,形容內心暗喜卻不形於色,語出《晉書.謝安傳》,說宰相謝安之侄謝玄破敵,驛書至,謝安方對客圍棊,看書既竟,置放床上,了無喜色,棊如故。客問之,徐答云:「小兒輩遂已破賊」:「既罷,還內,過戶限,心喜甚,不覺屐齒之折,其矯情鎮物如此」。屐齒是木屐底下之齒,多有兩枚,以行泥地。 張大千畫蘭花題句云:「丙子二月二十五日寫時盆蘭方開,此在海外至不易者。予素怯畫蘭,此際乃如謝公屐齒之折,忘形可笑。」老人童真忍都忍不住了。我近年留意中外老人言談舉止,最怕看到他們出醜,自甘墮進「壽則多辱」的圈套。這樣胡鬧的老人名利場上多,老百姓裏少。傅青主筆記說:「老人與少時心情絕不相同,除了讀書靜坐如何過得日子。 極知此是暮氣,然隨緣隨盡,聽其自然。若更勉強向世味上濃一番,恐添一層罪過」。傅青主是傅山,明清之際思想家,山西陽曲人,明朝亡了他衣朱衣,居土穴,養母至孝。康熙詔舉鴻博,役夫舁其床至北京三十里拒不入城,以老病上聞,詔免試放還,特加內閣中書。 博通經史諸子與佛道之學,兼工詩文書畫金石,尤精醫學,太原古晉陽城中有賣藥處,﹁衛生堂藥餌﹂五字是他的手筆。 打破儒家正統之見,開放子學研究之風,罵宋明人注經只在注腳中討分曉是鑽故紙,是蠹魚,笑道學家是「奴儒」,是「風痹死尸」。 傅山篆隸正草樣樣精,愛趙松雪董香光書法圓轉流麗,稍稍一學居然亂真,不久又學回顏真卿。論學書之法說「寧拙毋巧,寧醜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真率毋安排」。 我想要傅青主的字要不到。幾十年前台北看到一幅極佳,友人替我議價,一來一去才一宵,有錢人買走了。至今遇到愜意的尺寸都太大,掛不起。扇頁碰到二三件,不踏實,不敢要,聽說坊間贗品多。 昔日簪纓門第多舊藏,好東西不少,難得放出來。《故事》裏寫的蘇二小姐藏品我至今難忘,沈茵說人老早在美國了,前些年放出一些到大陸,珍品還守.。聽說她有個兒子是畫家,畫油畫,天份高,起初幾家畫廊都看好,推了幾年紅不起來,意志消沉,終日酗酒。藝術真難,天份加用功加技巧加創意還要看命數。 法國大畫家馬奈畫作起初都遭譏,運道來了波德萊爾提點他,左拉推許他,馬奈終歸是馬奈。這樣宿命之論沈茵說蘇二小姐相信,她公子不信:「信了,心中也許好過些。」南宋名將孟珙出巡,漢江上遇見一個漁父壯貌奇偉,一經詢問,兩人生辰年月日時都相同。 漁父堅決不跟孟珙去做官,說:「富貴貧賤各有定分,某雖與公相年庚相同,然公相生於陸,故貴;某生於舟,水上輕浮,故賤。」《兩般秋雨盦隨筆》引《宋稗類鈔》還說,司馬光八字與洛陽一老人符合,窮達卻不同,說是因為「南北之分,水陸之異」! 柳存仁先生說那真是形式邏輯說的「丐詞」了。丐詞是「竊取論點」,是「預期理由」,把未經證明的判斷當作證明論題的論據。柳先生學問大,通儒通釋通道,八字命理懂得也深,聽他談天談到這些古籍故事很有趣,結語總是科學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