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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scription
内容简介
《八百米故乡》是作家苏童*新的散文集,共分为三辑, 第一辑河流的秘密:描写了故乡生活细腻的回忆,充满了细微婉约的生活细节。 第二辑八百米的故乡:是对童年往事和过往生活的感悟和沉淀。 第三辑虚构的热情是对自己的创作的一系列的回顾和展望。 苏童的散文贵在真切自然,简洁而又风趣,平实却有细致的韵味,犹如一幅白描,恬淡而又蕴藏浓密的情绪与体会,是作者对生活与众不同的感受,也是作者多年深厚文学修养和文学底蕴的体现。
苏童 原名童忠贵,中国当代著名作家。1980年考入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现为中国作家协会江苏分会驻会专业作家、江苏省作协副主席。代表作包括《园艺》、《红粉》、《妻妾成群》、《河岸》和《碧奴》等。中篇小说《妻妾成群》入选20世纪中文小说100强,并且被张艺谋改编成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获提名第64届奥斯卡*佳外语片,蜚声海内外。2015年8月16日,苏童《黄雀记》5部作品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2018年出版合著《好好读书:名家给年轻人的读书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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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他们可能还有一个特别难得的,就是完整,很完整的,你虽然说它是一个短篇,可是它非常完整的。 ——王安忆
文章试读
城北的桥 苏州城自古有六城门之说,城市北端的齐门据说不在此范围之中,但我却是齐门人氏,准确地说我应该是苏州齐门外人氏。 我从小生长的那条街道在齐门吊桥以北,从吊桥上下来,沿着一条狭窄的房屋密集的街道朝北走,会走过我的家门口。再走下去一里地,城市突然消失,你会看见郊区的乡野景色,菜地、稻田、草垛、池塘和池塘里农民放养的鸭群,所以我从小生长的地方其实是城市的边缘。 即使是城市的边缘,齐门外的这条街道依然是十足的南方风味,多年来我体验这条街道也就体验到了南方,我回忆这条街道也就回忆了南方。 齐门的吊桥从前真的是一座可以悬吊的木桥,它曾经是古人用于战争防御的武器。请设想一下,假如围绕苏州城的所有吊桥在深夜一起悬吊起来,护城河就真正地把这个城市与外界隔绝开来,也就把所有生活在城门以外的苏州人隔绝开来了。所幸我没有生活在那个年代,事实上在我很小的时候齐门吊桥已经改建成一座中等规模的水泥大桥了。 但是齐门附近的居民多年来仍然习惯把护城河上的水泥桥叫做吊桥。 从吊桥上下来,沿着一条碎石铺成的街道朝北走,你还会看见另外两座桥,首先看见的当然是南马路桥,再走下去就可以看见北马路桥了。关于两座桥的名称是我沿用了齐门外人们的普通说法,我不知道它们是否有更文雅更正规的名称,但我只想一如既往地谈论这两座桥。 两座桥都是南方常见的石拱桥,横卧于同一条河汊上,多年来它们像一对姐妹遥遥相望。它们确实像一对姐妹,都是单孔桥,桥孔下可容两船共渡,桥堍两侧都有伸向河水的石阶,河边人家常常在那些石阶上洗衣浣纱,桥堍下的石阶也是街上男孩们戏水玩耍的去处。站在那儿将头伸向桥孔内壁观望,可以发现一块石碑上刻着建桥的时间,我记得北马路桥下的石碑刻的是清代道光年间,南马路桥的历史也许与其相仿吧。它们本来就是一对形神相随的姐妹桥。 人站在南马路桥上遥望北马路桥却是困难的,因为你的视线恰恰被横卧两桥之间的另一座庞然大物所阻隔。那是一座钢灰色的直线形铁路桥,著名的京沪铁路穿越苏州城北端,穿越齐门外的这条街道和傍街而流的河汊,于是出现了这座铁路桥,于是我所描述的两座桥就被割开了。我想那应该是六十年以前的事了,也许修建铁路桥的是西方的洋人,也许那座直线形的钢铁大桥使人们感到陌生或崇拜,直到现在我们那条街上的人们仍然把那座铁路桥称做洋桥,或者就称铁路洋桥。 铁路洋桥横亘在齐门外的这条街道上,齐门外的人们几乎每天都从铁路洋桥下面来来往往,火车经常从你的头顶轰鸣而过,溅下水汽、煤屑和莫名其妙的瓜皮果壳。 被阻隔的两座石拱桥依然在河上遥遥相望,现在让我来继续描述这两座古老的桥吧。 南马路桥的西侧被称为下塘,下塘的居民房屋夹着一条更狭窄的小街,它与南马路桥形成丁字走向。下塘没有店铺,所以下塘的居民每天都要走过南马路桥,到桥这侧的街上买菜办货。下塘的居民习惯把桥这侧的街道称为街,似乎他家门口的街就不是街了。下塘的妇女在南马路桥相遇打招呼时,一个会说:街上有新鲜猪肉吗?另一个则会说:街上什么也没有了。 南马路桥的东侧也就是齐门外的这条街了,桥堍周围有一家糖果店、一家煤球店、一家肉店,还有一家老字号的药铺,有一个类似集市的蔬菜市场。每天早晨和黄昏,近郊的菜农挑来新摘的蔬菜沿街一字摆开,这种时候桥边很热闹,也往往造成道路堵塞,使一些急于行路的骑车人心情烦躁而怨言相加。假如你有心想听听苏州人怎么斗嘴吵架,桥边的集市是一个很好的地点。而且南马路桥附近的妇女相比北马路桥的妇女似乎刁蛮泼辣了许多,这个现象无从解释。在我的印象中,南马路桥那里是一个嘈杂的惹是生非的地方。 也许我家离北马路桥更近一些,我也就更喜欢这座北马路桥。我所就读的中学就在北马路桥斜对面不远的地方。每天都要从桥下走过,有时候去母亲的工厂吃午饭或者洗澡,就要背着书包爬过桥,数一数台阶,一共十一级,当然总是十一级。爬过桥就是那条洁净而短促的横街了,横街与北马路桥相向而行,与齐门外的大街却是垂着的或者说是横着的,所以它就叫横街。我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就喜欢这条横街,或许是因为它街面洁净房屋整齐,或许因为我母亲每天都从这里走过去工厂上班,或许只是因为横街与齐门外的这条大街相反而成,它真的是一条横着的街。 北马路桥边是一家茶馆,两层的木楼,三面长窗中一面对着河水,一面对着桥,一面对着大街。记忆中茶馆里总是一片湿润的水汽和甘甜的芳香,茶客多为街上和附近郊区的老人,围坐在一张张破旧的长桌前,五六个人共喝一壶绿茶,谈天说地或者无言而坐,偶尔有人在里面唱一些弹词开篇,大概是几个评弹的票友。茶馆烧水用的是老虎灶,灶前堆满了砻糠。烧水的老女人是我母亲的熟人,我母亲告诉我她就是茶馆从前的老板娘,现在不是了,现在茶馆是公家的了。 北马路桥边的茶馆被许多人认为是南方典型的风景,曾经有几家电影厂在这里摄下这种风景,但是摄影师也许不知道桥边茶馆已经不复存在了,前年的一场大火把茶馆烧成一片废墟。那是炎夏七月之夜,齐门外的许多居民都在河的两岸目睹了这场大火,据说火因是老虎灶里的砻糠灰没有熄灭,而且渗到了灶外。人们赶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火烧掉桥边茶馆,当然,茶馆边的石桥却完好无损。 现在你从北马路桥上走下去,桥堍左侧的空地就是茶馆遗址,现在那里变成了一些商贩卖鱼卖水果的地方。 苏州城北是一个很小的地域,城北的齐门外的大街则是一个弹丸之地,但是我想告诉人们那里竟然有四座桥。按照齐门外人氏的说法,从南至北数去,它们依次为吊桥、南马路桥、铁路洋桥、北马路桥,冷静地想这些名字既普通又有点奇怪,是吗? 我之所以简略了对铁路洋桥的描述,是因为它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充满了血腥和死亡的气息。我在铁路洋桥看见过七八名死者的尸体,而在吊桥上,在南马路桥和北马路桥上,我从来没看见过死者。自行车之歌 一条宽阔的缺乏风景的街道,除了偶尔经过的公共汽车、东风牌或解放牌卡车,小汽车非常罕见,繁忙的交通主要体现在自行车的两个轮子上。许多自行车轮子上的镀光已经剥落,露出锈迹,许多穿着灰色、蓝色和军绿色服装的人骑着自行车在街道两侧川流不息,这是一部西方电影对七十年代北京的描述——多么笨拙却又准确的描述。所有人都知道,看到自行车的海洋就看到了中国。 电影镜头遗漏的细部描写现在由我来补充。那些自行车大多是黑色的,车型为二十六寸或者二十四寸,后者通常被称为女车,但女车其实也很男性化,造型与男车同样地显得憨厚而坚固。偶尔地会出现几辆红色和蓝色的跑车,它们的刹车线不是裸露垂直的钢丝,而是一种被化纤材料修饰过的交叉线,在自行车龙头前形成时髦的标志——就像如今中央电视台的台标。彩色自行车的主人往往是一些不同寻常的年轻人,家中或许有钱,或许有权。这样的自行车经过某些年轻人的面前时,有时会遇到刻意的阻拦。拦车人用意不一,有的只是出于嫉妒,故意给你制造一点麻烦;有的年轻人则很离谱,他们胁迫主人下车,然后争先恐后地跨上去,借别人的车在街道上风光了一回。 我们现在要说的是普通的黑色的随处可见的自行车,它们主要由三个品牌组成:永久、凤凰和飞鸽。飞鸽是天津自行车厂的产品,在南方一带比较少见。我们那里的普通家庭所梦想的是一辆上海产的永久或者凤凰牌自行车,已经有一辆永久的人家毫不掩饰地告诉别人,还想搞一辆凤凰;已经有一辆男车的人家很贪心地找到在商场工作的亲戚,说,能不能再弄到一辆二十四寸的女车?然而在一个物质匮乏的时代,这样的要求就像你现在去向人家借钱炒股票,只能引起对方的反感。 有些刚刚得到自行车的愣头青在街上“飙”车,为的是炫耀他的车和车技。看到这些家伙风驰电掣般地掠过狭窄的街道,泼辣的妇女们会在后面骂:去充军啊!骑车的听不见,他们就像如今的赛车手在环形赛道上那样享受着高速的快乐。也有骑车骑得太慢的人,同样惹人侧目。我一直忘不了一个穿旧军装的骑车的中年男人,也许是因为过于爱惜他的新车,也许是车技不好,他骑车的姿势看上去很怪,歪着身子,头部几乎要趴在自行车龙头上,他大概想不到有好多人在看他骑车。不巧的是这个人总是在黄昏经过我们街道,孩子们都在街上无事生非,不知为什么那个人骑车的姿势引起了孩子们一致的反感,认为他骑车姿势像一只乌龟。有一天我们突然冲着他大叫起来:乌龟!乌龟!我记得他回过头向我们看了一眼,没有理睬我们。但是这样的态度并不能改变我们对这个骑车人莫名的厌恶。第二天我们等在街头,当他准时从我们的地盘经过时,昨天的声音更响亮更整齐地追逐着他:乌龟,乌龟!那个无辜的人终于愤怒了,我记得他跳下了车,双目怒睁向我们跑来,大家纷纷向自己家逃散。我当然也是逃,但我跑进自家大门时向他望了一眼,正好看见他突然站住,他也在回头张望,很明显他对倚在墙边的自行车放心不下。我忘不了他站在街中央时的犹豫,最后他转过身跑向他的自行车。这个可怜的男人,为了保卫自行车,他承受了一群孩子无端的污辱。 我父亲的那辆自行车是六十年代出产的永久牌。从我记事到八十年代离家求学,我父亲一直骑着它早出晚归。星期天的早晨我总是能看见父亲在院子里用纱线擦拭他的自行车。现在我是以感恩的心情想起了那辆自行车,因为它曾经维系着我的生命。童年多病,许多早晨和黄昏我坐在父亲的自行车上来往于去医院的路上。曾经有一次我父亲用自行车带着我骑了二十里路,去乡村寻找一个握有家传秘方的赤脚医生。我难以忘记这二十里路,大约十里是苏州城内的那种石子路、青石板路(那时候的水泥沥青路段只是在交通要道装扮市容),另外十里路就是乡村地带海浪般起伏的泥路了。我像一只小舢板一样在父亲身后颠簸,而我父亲就像一个熟悉水情的水手,他尽量让自行车的航行保持通畅。就像自信自己的车技一样,他对我坐车的能力表示了充分的信任,他说:没事,没事,你坐稳些,我们马上就到啦! 多少中国人对父亲的自行车怀有异样的亲情。多少孩子在星期天骑上父亲的自行车偷偷地出了门,去干什么?不干什么,就是去骑车!我记得我第一次骑车在苏州城漫游的经历。我去了市中心的小广场,小广场四周有三家电影院,一家商场。我在三家电影院的橱窗前看海报,同一部样板戏,画的都是女英雄柯湘,但有的柯湘是圆脸,有的柯湘却画成了个马脸,这让我很快对电影海报的制作水平作出了判断。然后我进商场去转了一圈,空荡荡的货架没有引起我的任何兴趣。等我从商场出来,突然感到十分恐慌,巨大的恐慌感恰好就是自行车给我带来的:我发现广场空地上早已成为一片自行车的海洋,起码有几千辆自行车摆放在一起,黑压压的一片,每辆自行车看上去都像我们家的那一辆。我记住了它摆放的位置,但车辆管理员总是在擅自搬动你的车,我拿着钥匙在自行车堆里走过来走过去,头脑中一片晕眩,我在惊慌中感受了当时中国自行车业的切肤之痛:设计雷同,不仅车的色泽和款式,甚至连车锁都是一模一样的!我找不到我的自行车了,我的钥匙能够捅进好多自行车的车锁眼里,但最后却不能把锁打开。车辆管理员在一边制止我盲目的行为,她一直在向我嚷嚷:是哪一辆,你看好了再开!可我恰恰失去了分辨能力,这不怪我,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总是发生在自行车上。我觉得许多半新不旧的“永久”自行车的坐垫和书包架上,都散发出我父亲和我自己身上的气息,怎能不让我感到迷惑? 自行车的故事总与找不到自行车有关,不怪车辆管理员们,只怪自行车太多了。相信许多与我遭遇相仿的孩子都在问他们的父母:自行车那么难买,为什么外面还有那么多的自行车?这个问题大概是容易解答的,只是答案与自行车无关。答案是:中国,人太多了。 到了七十年代末期,一种常州产的金狮牌自行车涌入了市场。人们评价说金狮自行车质量不如上海的永久和凤凰,但不管怎么说,新的自行车终于出现了。购买“金狮”还是需要购车券。打上“金狮一辆”记号的购车券同样也很难觅。我有个邻居,女儿的对象是自行车商场的,那份职业使所有的街坊邻居感兴趣,他们普遍羡慕那个姑娘的婚姻前景,并试探着打听未来女婿给未来岳父母带了什么礼物。那个将做岳父的也很坦率,当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盖着蓝印的纸券,说:没带什么,就是金狮一辆! 自行车高贵的岁月仍然在延续,不过应了一句革命格言: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我们街上的许多人家后来品尝了自行车的胜利,至少拥有了一辆金狮,而我父亲在多年的公务员生涯中利用了一切能利用的关系,给我们家的院子推进了第三辆自行车——他不要“金狮”,主要是缘于对新产品天生的怀疑,他迷信“永久”和“凤凰”,情愿为此付出多倍的努力。 第三辆车是我父亲替我买的,那是一九八○年我中学毕业的前夕,他们说你假如考不上大学,这车就给你上班用。但我考上了。我父母又说,车放在家里,等你大学毕业了,回家工作后再用。后来我大学毕业了,却没有回家乡工作。于是我父母脸上流露出一种失望的表情,说:那就只好把车托运到南京去了,反正还是给你用。 一个闷热的初秋下午,我从南京西站的货仓里找到了从苏州托运来的那辆自行车。车子的三角杠都用布条细致地包缠着,是为了避免装卸工的野蛮装卸弄坏了车子。我摸了一下轮胎,轮胎鼓鼓的,托运之前一定刚刚打了气,这么周到而细致的事情一定是我父母合作的结晶。我骑上我的第一辆自行车离开了车站的货仓,初秋的阳光洒在南京的马路上,仍然热辣辣的,我的心也是热的,因为我知道从这一天起,生活将有所改变,我有了自行车,就像听到了奔向新生活的发令枪,我必须出发了。 那辆自行车我用了五年,是一辆黑色的二十六寸的凤凰牌自行车,与我父亲的那辆“永久”何其相似。自行车国度的父母,总是为他们的孩子挑选一辆结实耐用的自行车,他们以为它会陪伴孩子们的大半个人生。但现实既令人感伤又使人欣喜,五年以后我的自行车被一个偷车人骑走了。我几乎是怀着一种卸却负担的轻松心情,跑到自行车商店里,挑选了一辆当时流行的十速跑车,是蓝色的,是我孩提时代无法想象的一辆漂亮的威风凛凛的自行车。 这世界变化快——包括我们的自行车,我们的人生。许多年以后我仍然喜欢骑着自行车出门,我仍然喜欢打量年轻人的如同时装般新颖美丽的自行车,有时你能从车流中发现一辆老“永久”或者老“凤凰”,就像一张老人的写满沧桑的脸,让你想起一些行将失传的自行车的故事。我曾经跟在这么一辆老“凤凰”后面骑了很长时间,车的主人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他的身边是一个同样骑车的背书包的女孩,女孩骑的是一辆目前非常流行的捷安特,是橘红色的山地车,很明显那是父女俩。我也赶路,没有留心那父女俩一路上说了些什么,但我要告诉大家的是,两辆自行车在并驾齐驱的时候一定也在交谈,两辆自行车会说些什么呢?其实大家都能猜到,是一种非常简单的交流—— 黑色的老“凤凰”说:你走慢一点,想想过去! 橘红色的“捷安特”却说:你走快一点,想想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