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资料:
Description
内容简介
《罂粟之家》讲述一个罂粟家族神秘而悲壮的历史,几代人的欲望和毁灭。家族后一代美好的生命,因为无力抗拒人性的恶意和时代的重压而凋零、沉沦。 苏童用清峻舒畅的文字描绘了一个充满末世色彩、颓败而华美的文学奇观。罂粟之家,家即罂粟,人只能沉浮其中,无处可依。评论家称《罂粟之家》可以推为百年来中国中篇小说首屈一指的作品之一。 本书另收录了苏童经典小说《一九三四年的逃亡》《飞越我的枫杨树家乡》《三盏灯》。
苏童 1963年生于江苏苏州,1980年考入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1983年开始发表小说。现为北京师范大学特聘教授。 主要代表作有:中篇小说《罂粟之家》《妻妾成群》等,长篇小说《米》《菩萨蛮》《我的帝王生涯》《城北地带》《黄雀记》等。2009年获第三届英仕曼亚洲文学奖,2010年获第八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奖,2010年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2015年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2018年获第五届汪曾祺文学奖。多部作品被翻译成英、法、德、意等各多种语言。
序/导读
前言/序言 我的写作忽疏忽密,持续有些年头了。谈创作,有时有气无力,有时声如洪钟,也谈了好些年头了。但给自己的书写自序,上一次似乎还要追溯到二十年前。我不知道我后来为什么这样抗拒写自序,就像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那样热衷,我也不清楚自序的用途,究竟是为了对读者多说一些话,还是为了对自己多说一些话。 一般来说,我不习惯在自己的作品结尾标注完成时间,但我在头脑一片空茫之际,罕见地自我考古,找出二十多年前出版的小说集《少年血》,我意外地发现那本书的自序后面标记了一个清晰的时间:1992.12.28。自序提及我当时刚刚写完了一篇名叫《游泳池》的短篇,而篇末时间提醒我那是一个冬天的夜晚,快要庆祝1993年的元旦了。我想不起关于《游泳池》的写作细节了,能想起来的竟然是那些年我栖身的阁楼,低矮的天花板,狭窄的楼梯,有三处地方必须注意撞头,我习惯了在阁楼里低头缩肩的姿势。那些寒冷的冬夜,北风摇撼着老朽的木窗以及白铁匠邻居们存放在户外的铁皮,铁皮会发出风铃般的脆响。有时候风会从窗缝钻进来,在我的书桌上盘旋,很好奇地掀起稿纸的一角,我抹平稿纸,继续写。我想起我当时使用的一盏铁皮罩台灯,铁皮罩是铅灰色的,长方形的,但灯光很温暖,投射的面积很大,那时候没有任何取暖设备,但我写作的时候,手大部分时间泡在那温暖的光影里,并不冷。说这些我有些惭愧,感慨多,并非一件体面之事,但我想把如此这般的感慨体面地修饰一下:写作这件事,其实可以说得简单些,当时光流逝,写作就是我和岁月的故事,或者就是我和灯光的故事。 前不久听一位做投资的朋友概括他们考察项目的经验,说种种考察终不外乎考察两点:一是你去哪里,二是你怎么去。会心一笑之间,忽然觉得这经验挪移到写作,一样的简洁可靠,创作其实也是一样的。你要去哪里?我们习惯说,让作品到远方去,甚至比远方更远;让作品到高处去,甚至比天空更高。这都很好,没有毛病。我们的难题是怎么去,这样的旅程没有任何交通工具,甚至没有确定的路线图,只有依靠一字一句行走、探索,这样漫长的旅程看不到尽头,因此,我和很多人一样,选择将写作持续一生。 里尔克曾经给年轻的诗人们写信告诫:“以深深的谦虚与耐性去期待一个新的豁然开朗的时刻,这才是艺术的生活,无论是理解或创造,都一样。”这封信至今并不过时,我想我们很多人都收到了这封信,我们很多人愿意手持这封信写作、生活,无论那个豁然开朗的时刻是否会来到,深深的谦虚与耐性都是写作者必须保持的品格,当然,那也是去远方必需的路条。
文章试读
仓房里堆放着犁耙锄头一类的农具,齐齐整整倚在土墙上,就像一排人的形状。那股铁锈味就是从它们身上散出来的。这是我家的仓房,一个幽暗的、深不可测的空间。老奶奶的纺车依旧吊在半空中,轱辘与叶片四周结起了细细的蛛网。演义把那架纺车看成一只巨大的蜘蛛,蜘蛛永恒地俯瞰着人的头顶。随着窗户纸上的阳光渐渐淡薄,一切杂物农具都黯淡下去,只剩下模糊的轮廓,看上去就像一排人的形状。天快黑了。演义的饥饿感再次袭来,他朝门边跑去,拼命把木扉门推推推,他听见两把大锁撞击了一下,门被爹锁得死死的,推不开。 “放我出去。我不偷馍馍吃了!” 演义尖声大叫。演义蹲下去凑着门缝朝外望。大宅里站着一群长工和女佣。他们似乎有一件好事高兴得跟狗一样东嗅西窜的。演义想他们高兴什么呢,演义用拳头砸着门,门疯狂地响着。他看见天空里暮色像铁块一样落下来,落下来。演义害怕天黑,天一黑他就饥肠辘辘,那种饥饿感使演义变成暴躁的幼兽,你听见他的喊声震撼着一九三○年的刘家大宅。演义摇撼着门喊: “放我出去。我要吃馍。” 有人朝仓房这边看。演义想他们听见了为什么不来开锁?演义从他们的嘴形上判断他们在骂饿鬼。饿鬼饿鬼早晚要把你们杀了。演义用脑袋撞着门。有个女佣腰上挂了一串钥匙走过来了。两把铁锁落下来了,绛紫色的霞光迎面扑来,演义捂着眼睛摇晃了一下,那是因为光的逆差,你看见演义抓起一根杂木树棍顶在女佣的肚子上。这是他对付她们的习惯(这个动作以后将重复出现)。 “我杀了你。”演义说。 “别闹,大少爷。”女佣边退边说,“快去看你娘生孩子。” “什么?” “生孩子。往后你更没用了。”女佣摇着钥匙叮叮地逃去,回头对演义笑,“那是陈茂的种呀!” 这一年演义八岁。演义把杂木树棍插在泥地上,然后站在上面,他的核桃般的身体随着树棍摇晃。暮色沉沉压在一顶小葫芦帽上。头顶很疼,饥饿从头顶上缠下来缠满他的身体。演义的耳朵突然颤了一下,他听见娘的屋里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演义以为是一只猫在娘的屋里叫。 坐在红木方桌前喝酒的两个男人,一个已经老了,一个还很年轻。老的穿白绸子衣裤,脸越喝越红,嘴角挂满腌毛豆的青汁。年轻的坐立不安,腰间挂着的铜唢呐不时撞到桌上。那是长工陈茂,你可以从那把铜唢呐上把他从长工堆里分辨出来。他的一只手抓着酒盅,另一只手始终抚摩着裆部,那是一个极其微妙的动作,内涵丰富却常被人忽略。 “是个男孩,叫沉草。”刘老侠说。 “男孩。恭喜老爷了。” “你想去看看吗?” “不知道。”长工陈茂站起身,他朝前走了两步又往后退一步,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老地主是笑着的。老地主的笑对他来说吉凶难卜。陈茂转过脸探询地望着刘老侠。他说:“去不去?”你听不出来他是问刘老侠还是问自己。 “狗!”刘老侠果然大喝一声。他手里的酒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向陈茂。陈茂看见自己的胸口爬上一块圆形酒渍,仿佛一只油虫在爬。他觉得胸口又热又疼。 “滚回来!”刘老侠说。 陈茂回到桌前时被刘老侠掴了一巴掌。陈茂没躲,只是感觉到那只油虫爬到他脸上来了。陈茂站着浑身发黏。他看见刘老侠踢翻了桌子椅子,哐啷啷一阵响。刘老侠扼住了陈茂的喉咙,他说:“陈茂,一条狗。你说你是我的一条狗。”陈茂的光脚踩在一碗毛豆上,喉咙被卡住含糊地重复:“我说你是我的一条狗。”“笨蛋,重说。”喉咙被扼得更紧了。陈茂英俊的脸憋得红里发紫。他拼命挣脱开那虬枝般苍劲的手,喘着粗气说:“我说,陈茂是你的一条狗。” 长工陈茂穿过堂屋往外走,经过翠花花的屋子,他闻见翠花花的屋里散发出一种血的腥香混杂着女人下体的气味。那些气味使他头晕。陈茂站在大宅的门槛上朝外面的长工、女佣们做了个鬼脸。他用三根手指配合着做了一个猥亵动作。那些人在墙角边嘻嘻地笑。陈茂自己也笑,他脱下酒渍斑斑的布衫,放到鼻子下嗅。酒气消失了。他看见自己的铜唢呐在腰上熠熠闪光。他抓起来猛地一吹,他听见自己的铜唢呐发出一种茫然的声音,呜呜呜地响。 陈茂吹着唢呐去下地。那天跟平日一样,陈茂在刘家的罂粟地里锄草,锄完草又睡了一觉。在熹微的晨光中他梦见一个男婴压在头顶上,石头似的撞碎了他的天灵盖。 枫杨树乡村绵延五十里,五十里黑土路上遍布你祖先的足迹。几千年了,土地被人一遍遍垦殖着从贫瘠走向肥沃。你祖先饿殍仙游的景象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不再出现。三十年代初,枫杨树一半的土地种上了奇怪的植物——罂粟,于是水稻与罂粟在不同的季节里成为乡村的标志。外乡人从各方迁徙而来,枫杨树成了你的故乡。 你总会看见地主刘老侠的黑色大宅。你总会听说黑色大宅里的衰荣历史,那是乡村的灵魂使你无法回避,这么多年了人们还在一遍遍地诉说那段历史。 祖父把农舍盖在河左岸的岸坡上,窗户朝向河水,烟囱耸出屋顶,象征着男人和女人组合的家庭。父亲晨出晚归,在水稻与罂粟地里劳作,母亲把鸡鸭猪羊养在屋后的栏厩里,而儿子们吃着稀粥和咸菜,站在河边凝望地主刘老侠的黑色大宅。枫杨树人体格瘦小而灵巧,脸上有一种相似的满足慵懒的神情。一九四九年前,大约有一千名枫杨树人给地主刘老侠种植水稻与罂粟。佃农租地缴粮,刘老侠赁地而沽,成为一种生活定式。在我看来那是一个典型的南方乡村。 祖父告诉孙子,枫杨树富庶是因为那里的人有勤俭持家节衣缩食的乡风。你看见米囤在屋里堆得满满的,米就是发霉长蛆了也是粮食,不要随便吃掉它。我们都就着咸菜喝稀粥,每个枫杨树人都这样。地主刘老侠家也这样。祖父强调说,刘老侠家也天天喝稀粥,你看见他的崽子演义了吗?他饿得面黄肌瘦,整天哇哇乱叫,跟你一样。 家谱上记载演义是刘老侠第五个孩子。前面四个弃于河中顺水漂去了,他们像鱼似的没有腿与手臂,却有剑形摆尾,他们只能从水上顺流漂去了。演义是荒乱年月中生存下来的孩子。乡间对刘老侠的生殖能力有一种说法,说血气旺极而乱,血乱没有好子孙。这里还含有另一层隐秘的意义。演义是他爹他娘野地媾合的收获,那时候刘家老太爷尚未暴毙,翠花花是他的姨太太,那时候刘老侠的前妻猫眼女人还没有溺死在洗澡的大铁锅里,演义却出世了。 谱记载演义是个白痴。你看见他像一只刺猬一样滚来滚去,用杂木树棍攻击对他永远陌生的人群。他习惯一边吞食一边说我饿我杀了你。 你可以发现演义身上遗传了刘家三代前的血液因子。历史上的刘家祖父因为常常处于饥饿状态而练就一副惊人的胃口,一人能吃一头猪。演义的返祖现象让刘家人警醒,他们几乎怀着一种恐惧的心理夺下演义手里的馍。很长一段时间里,演义迷恋着一只黑陶瓮。陶瓮有半人高,放在他娘翠花花的床后,床后还有一只红漆便桶,那两种容器放在一起,强烈地刺激着他的食欲。演义看见瓮盖上撒着一层细细的炉灶灰,他揭开瓮盖把里面的馍藏在胸口跑出去,一直跑到仓房外的木栩子山上。有人站在那里劈栩子。劈栩子的人是演义的叔叔刘老信。你看见刘家叔侄俩坐在木栩子山上狼吞虎咽的模样,总是百思不得其解。 演义总是把指印留在瓮盖上。演义看见爹拎着鞋追过来,爹抓住他的头发问:“偷了几块?”演义使劲咽着馍说:“没偷,我饿。”演义听见爹的鞋掌响亮地敲击他的头顶。头顶很疼。“偷了几块?”“不知道。我饿。”“你还给谁吃了?”“给叔,他也饿。”演义抱住他的头顶,他看见爹从木栩子山上走下去,木栩子散了倒下去一地。爹拎着鞋说:“饿鬼,全是饿鬼。刘家迟早败在你们的嘴上。” 坐在木栩子山上的两个人,一个是白痴演义,另一个是他的叔叔刘老信。在刘家大宅中,叔侄俩的亲密关系显得奇特而孤独。人们记得刘老信从不与人说话,他只跟木栩子和白痴演义说话,而演义唯有坐在他叔身旁,才表现出正常的智力和语言习惯,那是一种异禀诱发的结果。那时候刘老信已不年轻,脸上长满紫色瘢疤。他坐在木栩子山上显得悲凉而宁静,他对白痴演义叙说着,许多叔侄对话有助于你进入刘家历史的多层空间。 “你爹是个强盗。他从小就抢别人的东西。” “强盗抢人的东西。爹也抢我的馍。” “你爹害死了我爹,抢了翠花花做你娘。” “我是从娘的胳肢窝里掉下来的。” “你们一家没个好东西,迟早我要放火,大家都别过。” “放火能把家烧光吗?” “能。只要狠,一把火就能把你们都烧光。” “把我也烧光吗?” “对,杂种。我不烧死你,他们也迟早会杀了你。” “杀了我,我就不饿了。” 在这段历史中,刘老信不是主要人物。我只知道他是早年间闻名枫杨树乡村的浪荡子,他到陌生的都市,妄想踩出土地以外的发财之路,结果一事无成,只染了满身的梅毒大疮。归乡时,刘老信一贫如洗,搭乘的是一只贩盐船。据说左岸的所有土地在十年内像鸽子回窠般汇入刘老侠的手心,后刘老侠花十块大洋买下了他弟弟的坟地。那是一块向阳的坡地,刘老侠手持单锨将它夷平,于是所有的地都在河两岸连成一片了。 刘家弟兄间的土地买卖让后人瞠目结舌,后人无法判断功过是非,你要注意的是人间沧桑的歧异之处。刘家兄弟后一笔买卖是在城里的妓院办完的。贩盐船路过枫杨树给刘老侠捎话:“刘老信快烂光了,刘老信还有一亩坟茔地可以典卖。”刘老侠赶到城里妓院的时候,他弟弟浑身腐烂,躺在一堆垃圾旁。弟弟说:“把我的坟地给你,送我回家吧。”哥哥接过地契说:“画个押我们就走。”刘老侠把弟弟溃烂的手指抓过来摁到地契上,没用红泥用的是脓血。刘老侠背着他弟弟找到那只贩盐船后,把他扔上船,一切就结束了,刘家的血系脉络由两支并拢成一支,枫杨树人这样说。他们还说刘老信其实是毁在自己的鸡巴上了,那是刘家人的通病,但是什么东西也毁不了刘老侠,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把檐上的一片瓦、地里的一棵草都卖给刘老侠。 白痴演义记得木栩子山上的叔叔很快就消失了。 第二年,刘老信死于火堆中,上下竟无人知晓。火在木栩子山上燃烧的时候,只有演义是目击者。演义满脸黑烟拖着一个麻袋从仓房那里出来,演义把麻袋放在台阶上对着麻袋呜呜大哭。佃户和女佣们头一次听见演义哭。他们把麻袋上的绳结打开,看见刘老信已经被火烧得焦煳了,僵硬的身体发出木材的清香。他的嘴被半只馍塞住,面目很古怪。演义一边哭一边说:“他饿,我给他吃半只馍,他怎么不咽进去呢?” 他们跑到后院,看见木栩子山已经燃烧掉了一半,谁也不知道火是什么时候烧起来的。没有人看见火就烧起来了。 家谱记载,刘老信死于一九三三年十月初五。 木匠们钉好了一口薄皮棺材,四个长工把刘老信抬到右岸大坟场埋葬。听见风吹动白幡,听见丧号戛然而止,死者入土了。那是一种简陋的丧葬,也是发生在刘家大宅的旷世奇事。所有枫杨树人都知道刘老信纵火未成反被烧死的故事。祖父对孙子说起刘老信的奇死时后总是说: “别去惹刘老侠。你要放火自己先把自己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