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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scription
内容简介
《雷峰塔》THE FALL OF PAGODA 那個家是一座囚禁的塔,她用一輩子在逃離,卻又戀戀難忘、反覆追憶…… 張愛玲自傳小說三部曲《小團圓》、《雷峰塔》、《易經》終於完整問世! 張愛玲九十冥誕 暨逝世十五週年紀念 中文版全球首度曝光! 琵琶出生在顯赫的上海貴族家庭裡,圍繞著她的是絲絨門帘、身穿水鑽緞子的賓客、裹小腳的老媽子,和一堆關係龐雜的二大爺、姨奶奶、表姐表哥們。但父母的缺席卻是永恆的常態,沉迷在鴉片烟與舊時繁華的父親難得現身,而堅持要離婚的母親則與琵琶的姑姑出洋念書。在這種文化、利益相衝突的幽森豪門裡,難怪四歲的琵琶總帶著懷疑的眼光看待一切。 或許也因為這段萬花筒似的童年滋養,琵琶的腦子裡常轉著超齡的念頭:她幻想能無窮無盡地一次次投胎,變成金髮小女孩住在洋人房子裡;她看到書裡壓的褐色玫瑰花瓣,就傷感人生苦短;她覺得十八歲是在護城河的另一岸,不知道有什麼辦法能過去。 美好的人生固然值得等待,然而,眨眼間當琵琶已跨到另一岸時,等待到的卻是不堪的、囚禁她一生的淒傷…… 《雷峰塔》是張愛玲以自己四歲到十八歲的成長經歷為主軸,糅合其獨特的語言美學所創作的自傳體小說。情節在真實與虛構間交織,將清末的社會氛圍、人性的深沉陰暗濃縮在這個大家族裡。 繼《小團圓》出版後,不難發現張愛玲反覆地重述生命中最晦澀的心事,但每次出手均以不同的角度、方式,極致細膩地鋪寫她對周遭不同人事物的愛恨情結,讓我們讀來震撼驚心之餘,更能逐漸將張愛玲的傳奇拼湊完整!
張愛玲 本名張煐,一九二○年生於上海。二十歲時便以一系列小說令文壇為之驚豔。她的作品主要以上海、南京和香港為故事場景,在荒涼的氛圍中鋪張男女的感情糾葛以及時代的繁華和傾頹。 有人說張愛玲是當代的曹雪芹,文學評論權威夏志清教授更將她的作品與魯迅、茅盾等大師等量齊觀,而日後許多作家都不諱言受到「張派」文風的深刻影響。 張愛玲晚年獨居美國洛杉磯,深居簡出的生活更增添她的神秘色彩,但研究張愛玲的風潮從未止息,並不斷有知名導演取材其作品,近年李安改拍〈色,戒〉,更是轟動各界的代表佳作。 一九九五年九月張愛玲逝於洛杉磯公寓,享年七十四歲。她的友人依照她的遺願,在她生日那天將她的骨灰撒在太平洋,結束了她傳奇的一生。
趙丕慧 一九六四年生。輔仁大學英文碩士。譯有《戰地琴人》、《少年Pi的奇幻漂流》、《幻影書》、《穿條紋衣的男孩》、《珥瑪的351本書》與《贖罪》等書。
序/导读
《雷峰塔》/《易經》引言 【張愛玲文學遺產執行人】宋以朗 一九五七年至一九六四年間,外界一般只知道張愛玲寫了些電影劇本和一篇英文散文〈Return To The Frontie〉(中文版即〈重訪邊城〉)。就文學創作來說,這時期似乎不算碩果豐盛。 但根據張愛玲與宋淇夫婦的通信,在五七至六四年間,她原來正寫一部兩卷本的長篇英文小說,主要取材自她本人的半生經歷。下面是相關的書信節錄,全由張愛玲寫給宋淇夫婦: 一九五七年九月五日 新的小說第一章終於改寫過,好容易上了軌道,想趁此把第二章一鼓作氣寫掉它,告一段落,因為頭兩章是寫港戰爆發,第三章起轉入童年的回憶,直到第八章再回到港戰,接著自港回滬,約佔全書三分之一。此後寫胡蘭成的事,到一九四七年為止,最後加上兩三章作為結尾。這小說場面較大,人頭雜,所以人名還是採用「金根」「金花」式的意譯,否則統統是Chu Chi Chung式的名字,外國人看了頭昏。 一九五九年五月三日 我的小說總算順利地寫完第一二章,約六十頁,原來的六短章(三至九)只須稍加修改,接上去就有不少,希望過了夏天能寫完全書一半。 一九六一年二月二十一日 小說改名《The Book of Change》(易經),照原來計畫只寫到一半,已經很長,而且可以單獨成立,只需稍加添改,預算再有兩個月連打字在內可以完工。 一九六一年九月十二日 我仍舊在打字打得昏天黑地,七百多頁的小說,月底可打完。 一九六一年九月二十三日 我打字已打完,但仍有許多打錯的地方待改。 一九六三年一月二十四日 我現在正在寫那篇小說,也和朗朗一樣的自得其樂。 一九六三年二月二十七日 我的小說還不到一半,雖然寫得有滋有味,並沒有到欲罷不能的階段,隨時可以擱下來。 一九六三年六月二十三日 《易經》決定譯,至少譯上半部《雷峯塔倒了》,已夠長,或有十萬字。看過我的散文〈私語〉的人,情節一望而知,沒看過的人是否有耐性天天看這些童年瑣事,實在是個疑問。下半部叫《易經》,港戰部份也在另一篇散文裏寫過,也同樣沒有羅曼斯。我用英文改寫不嫌膩煩,因為並不比他們的那些幼年心理小說更「長氣」,變成中文卻從心底裏代讀者感到厭倦,你們可以想像這心理。 [……] 把它東投西投,一致回說沒有銷路。在香港連載零碎太費事,而且怕中斷,要大部寄出才放心,所以還說不出什麼時候能有。 一九六三年七月二十一日 Dick正在幫我賣《易經》1,找到一個不怕蝕本的富翁,新加入一家出版公司。 [……] 《雷峯塔》還沒動手譯,但是遲早一定會給星晚譯出來,臨時如稿擠捺下來我決不介意。 一九六四年一月二十五日 Dick去年十月裏說,一得到關於賣《易經》的消息不論好壞就告訴我,這些時也沒信,我也沒問。 [……] 譯《雷峯塔》也預備用來填空,今年一定譯出來。 一九六四年五月六日 你們看見Dick McCarthy沒有?《易經》他始終賣不掉,使我很灰心。 [……] 《雷峯塔》因為是原書的前半部,裏面的母親和姑母是兒童的觀點看來,太理想化,欠真實,一時想不出省事的辦法,所以還沒譯。 自是以後,此事便沒再提起。後來我讀到高全之〈張愛玲的英文自白〉一文2,發現她曾在別的地方間接談及《雷峯塔》和《易經》,其一是一九六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致夏志清信: 有本參考書《20th Century Authors》,同一家公司要再出本《Mid-Century Authors》,寫信來叫我寫個自傳,我藉此講有兩部小說賣不出,幾乎通篇都講語言障礙外的障礙。 其二是張愛玲寫於一九六五年的英文自我簡介,載於一九七五年出版的《世界作家簡介.1950-1970》(World Authors 1950-1970),以下所引是高全之的中譯: 我這十年住在美國,忙著完成兩部尚未出版的關於前共產中國的長篇小說 [……] 美國出版商似乎都同意那兩部長篇的人物過分可厭,甚至窮人也不討喜。Knopf出版公司有位編輯來信說:如果舊中國如此糟糕,那麼共產黨豈不成了救主? 照寫作時間判斷,張愛玲指的該包括《雷峯塔》和《易經》──若把它們算作一部長篇的上下兩卷,則《怨女》可視為另一部。 一九九五年九月張愛玲逝世,遺囑執行人林式同在其遺物中找到《The Fall of the Pagoda》(《雷峯塔》)及《The Book of Change》(《易經》)的手稿後,便按遺囑把它們都寄來宋家。讀這疊手稿時,我很自然想問:她在生時何以不出?也許是自己不滿意,但書信中她只怨「賣不掉」,卻從沒說寫得壞;也許她的寫法原是為了迎合美國廣大讀者,卻不幸失手收場;也許是美國出版商(如Knopf編輯)不理解「中國」,只願出一些符合他們自己偏見的作品,結果拒絕了張愛玲。無論如何,事實已沒法確定,我唯一要考慮的,就是如何處理這些未刊稿。 我大可把它們珍藏家中,然後提供幾個理論去解釋不出的原因,甚至不供給任何理由。但對於未有定論的事,我(或任何人)有資格作此最後裁決嗎?幸好我們活在一個有權選擇的時代──所以我選擇出版這兩部遺作,而讀者也可按不同理由選擇讀或不讀。這些理由是什麼,我覺得已沒必要列舉,最重要的是我向讀者提供了選擇的機會。 無可否認,張愛玲最忠實的讀者主要還是中國人,可惜有很多未必能流暢地閱讀她的英文小說。沒有官方譯本,山寨版勢必出籠。要讓讀者明白《雷峯塔》和《易經》是什麼樣的作品,就只有把它們翻成漢語。但法國名言謂:「翻譯像女人:美麗的不忠,忠實的不美。」(Les traductions sont comme les femmes: quand elles sont belles, elles ne sont pas fidèles; et quand elles sont fidèles, elles ne sont pas belles.)所以我們的翻譯可以有兩種取向。一是唯美,即用「張腔」翻譯,但要模仿得維肖維妙可謂癡人說夢,結果很大可能是東施效顰,不忠也不美。二是直譯,對英語原文亦步亦趨,這可能令中譯偶然有點彆扭,但起碼能忠實反映張愛玲本來是怎樣寫。不管是否討好,我們現在選擇的正是第二條路,希望讀者能理解也諒解這個翻譯原則。 1‧Dick是理查德.麥卡鍚(Richard McCarthy),五○年代曾任職美國駐港總領事館新聞處的處長。參見〈張愛玲與香港美新處〉,高全之《張愛玲學》,台北:麥田出版,二○○八年。 2‧〈張愛玲的英文自白〉,見高全之《張愛玲學》,台北:麥田出版,二○○三年。
文章试读
琵琶把門帘裹在身上,從綠絨穗子往外偷看。賓客正要進去吃飯,她父親張羅男客,他的姨太太張羅女客。琵琶四歲母親出國,父親搬進了姨太太家,叫做小公館。兩年後他又帶著姨太太搬了回來,帶了自己的傭人,可是吃暖宅酒人手不足,還是得老媽子們幫著打點。從不聽見條子進這個家的門,可是老媽子們懂得分寸,不急著巴結姨太太,免得將來女主人回來後有人搬嘴弄舌。虧得她們不用在桌邊伺候。正經的女太太同席會讓條子與男客人臉上掛不住。 客室一空琵琶就鑽了進去,藏在餐室門邊的絲絨門帘裏,看著女客走過,都是美人,既黑又長的睫毛像流蘇,長長的玉耳環,纖細的腰肢,喇叭袖,深海藍或黑底子衣裳上鑲著亮片長圓形珠子。香氣襲人,輕聲細語,良家婦女似的矜持,都像一個模子打出來的,琵琶看花了眼,分不出誰是姨太太。男客費了番工夫才讓她們入席。照規矩條子是不能同席吃飯的。 男傭人王發過來把沉重的橡木拉門關上,每次扳住一扇門,倒著走。輪子吱吱喀喀叫。洗碗盤的老媽子進客室來收拾吃過的茶杯,一見琵琶躲在帘子後,倒吃了一驚。 「上樓去。」她低聲道。「何干哪兒去了?上樓去,小姐。」 姓氏後加個「干」字是特為區別她不是餵奶的奶媽子。她服侍過琵琶的祖母,照顧過琵琶的父親,現在又照顧琵琶。 洗碗盤的老媽子端著茶盞走了。客室裏只剩下兩個清倌人,十五六歲的年紀,合坐在一張沙發椅上,像一對可愛的雙胞胎。 「這兩個不讓她們吃飯。」洗碗盤的老媽子低聲跟另一個在過道上遇見的老媽子說。「不知道怎麼,不讓她們走也不給吃飯。」 她們倒不像介意挨餓的樣子,琵琶心裏想。是為了什麼罰她們?兩人笑著,漫不經心的把玩著彼此的鐲子,比較兩人的戒子。兩人都是粉團臉,水鑽淡湖色緞子,貂毛滾邊緊身短襖,底下是寬腳袴。依偎的樣子像是從小一齊長大,彷彿枱燈座上的兩尊玉人,頭上泛著光。她沒見過這麼可愛的人。偶爾她們才低聲說句話,咯咯笑幾聲。 火爐燒得很旺。溫暖寧謐的房間飄散著香烟味。中央的枝型吊燈照著九鳳團花暗粉紅地毯,壁燈都亮著,比除夕還要亮。拉門後傳來輕微的碗筷聲笑語聲,竟像哽咽。她聽見她父親說話,可能在說笑話,可是忽高忽低,總彷彿有點氣烘烘的聲口。之後是更多的哽咽聲。 希望兩個女孩能看見她。她漸漸的把門帘裹得越緊,露出頭來,像穿紗麗服。她們還是不看見她。她的身量太矮。圓墩墩的臉有一半給劉海遮住,露出兩隻烏溜溜的眼睛。家裏自己縫的扣帶黑棉鞋從絲絨帘子上伸出來。要是她上前去找她們倆說話,她們一定會笑,可也一定會惹大家生氣。讓她們先跟她講話就不要緊了。 她漸漸放開了帘子,最後整個人都露了出來。她們還是不朝她這邊看。她倒沒料到她們是為了不想再惹怒她父親的緣故。她終於疑心了。兩個女孩坐在沙發上那麼舒服的樣子,可是又不能上前去。她們像是雪堆出來的人,她看得太久,她們開始融化了,變圓變塌,可是仍一逕笑著,把玩彼此的首飾。 洗碗盤的老媽子經過門口,一眼看見琵琶,不耐煩的嘖了一聲,皺著眉笑著拉著她便走,送上樓去。 老媽子們很少提到她母親,只偶爾會把她們自己藏著的照片拿出來給迥然不同的兩個孩子看,問道:「這是誰呀?」 「是媽。」琵琶不經意的說。 「那這是誰?」 「是姑姑。」 「姑姑是誰?」 「姑姑是爸爸的妹妹。」 姑姑不像媽媽那麼漂亮,自己似乎也知道,拿粉底抹臉,總是不耐煩的寫個一字。琵琶記得看她洗臉,俯在黃檀木架的臉盆上,窗板關著的臥室半明半暗,露出領子的脖頸雪白。 「媽媽姑姑到哪去啦?」老媽子們問道。 「到外國去了。」 老媽子們從不說什麼緣故,這些大人越是故作神秘,琵琶和弟弟越是不屑問。他們聽見跟別人解釋珊瑚小姐出洋念書去了,沒結婚的女孩子家隻身出門在外不成體統,所以讓嫂嫂陪著。老媽子們每逢沈家人或是沈家的老媽子問起,總說得冠冕堂皇。珊瑚小姐一心一意要留洋,她嫂嫂為了成全她所以陪著去。姑嫂兩個人這麼要好的倒是罕見,就跟親姐妹一樣,沒幾家比得上。小兩口子吵歸吵,不過誰家夫妻不吵架來著。聽的人也只好點頭。別家的太太吵架就回娘家,可沒動輒出洋。他們也聽過新派的女人離家上學堂,但是認識的人裏頭可沒有。再有上的學堂也近便些。 「洋娃娃是誰送的?」丫頭葵花問道。 「媽媽姑姑。」琵琶道。 「對了。記不記得媽媽姑姑呀?」永遠「媽媽姑姑」一口氣說,二位一體。 「記得。」琵琶道。其實不大記得。六歲的孩子過去似乎已經很遙遠,而且回想過去讓她覺得蒼老。她記不得她們的臉了,只認得照片。 「媽媽姑姑到哪去啦?」 「到外國去了。外國在哪啊?」 「喔,外國好遠好遠啊。」葵花含糊漫應道,說到末了聲音微弱起來。 「他們還好,不想。」洗碗盤的老媽子道,微微有點責備的聲氣。 何干忙輕笑道:「他們還小,不記得。」 琵琶記得母親走的那時候。忙了好幾個禮拜,比過年還熱鬧,親戚們來來去去的,打北京和上海來的。吵架,吃飯,打麻將,更多口角,看戲。老媽子們一聚在一塊就開講,琵琶站在何干兩腿間,她們壓低了聲音,琵琶只覺得頭頂上嘶嘶嘶的聲音,有蟲子飛來飛去,她直扭身低頭躲蟲子。 老媽子們一聽見女主人在麻將桌上喊,就跳起來應聲「噯」,聲量比平常都大。 「別忘了張羅楚太太的車夫到樓下吃飯。」 「噯!」竟答應得很快心,哄誰高興的聲口。 漸漸的客人不來了,開始收拾行李了。是夏天,窗板半開半閉,迴廊上的竹簾低垂著。陰暗的前廳散著洋服,香水,布料,相簿,一盒盒舊信,一瓶瓶一包包的小金屬片和珠子,鞋樣,鴕鳥毛扇子,檀香扇,成捲的地毯,古董──可以當禮物送人,也可以待善價而沽之──裝在小小的竹篋裏,塞滿了棉花,有時竹篋空空的,棉花上只窩著一個還沒收拾的首飾,織錦盒裝的古書,時效已過的存摺,長鋅罐裝的綠茶。琵琶頂愛在這幽暗的市集裏穿梭,走過老媽子面前,她們像販子一樣守著,遞東西給她媽媽姑姑。 「噯喲!別亂碰,聽見了麼?」她母親會哀聲喊道。「好了,好了,看看可以,走動的時候留點神,別打碎了東西。」v 琵琶小心翼翼的走動,避開滿地的東西。露理箱子理到一個時候,忽然挺直了身,一眼就看見她。 「好了,出去吧。」她說,微帶惱怒,彷彿她犯了什麼錯。「到外頭玩去。」 琵琶走了。 臨動身那天晚上來了賊。從貼隔壁的空屋進來的,翻過了迴廊間的隔牆,桌上的首飾全拿了,還在地下屙了泡屎,就在法式落地窗一進來的地方。作賊的都這樣,說是去霉氣。收拾行李弄得人仰馬翻,人人都睡死了。琵琶早上要鹹鴨蛋吃才聽見這回事。何干說: 「嚇咦,昨兒夜裏鬧了賊,你還要找麻煩?」 琵琶真後悔沒見著小偷的面。她也沒見到巡捕。巡捕來了趿著大皮鞋巴噠巴噠上樓檢查出事現場,她跟弟弟都給趕去了後面的房間。 露與珊瑚改了船期。沈榆溪動員了天津到北京上海的親友來勸阻他的太太妹妹,不見效,就一直不到這邊的屋子來。琵琶反正是父親不在也不會留意。她很難過首飾被賊偷了,卻不敢告訴她母親姑姑她也為她們倆難過。她們決不當著她的面說。姑嫂兩人又留了一段時間,看出巡捕房的調查不會有結果。唯一的嫌疑犯是家裏的黃包車夫,一半時間在大房子這邊,一半時間在小公館。他消失了蹤影。有人說是讓巡捕嚇壞了。也可能背後指使的是姨太太,甚至是榆溪。不過一切都屬臆測。她們又定好了船票,又一回的告別親友,回家來卻發現行李沒了。 「挑夫來搬走了,我們以為是搬到船上。」老媽子們道,嚇壞了。 「誰讓他們進來的?」 「王爺帶他們上樓的。」 王發道:「老爺打電話來說挑夫會過來。我以為太太跟珊瑚小姐知道。」 她們氣極了,知道王發也搗鬼。王發向來看不慣老爺的作為,這一次他卻向著他。兩個年青女人離家遠行,整個是瘋了。這個家的名聲要毀了。 她們要他去找榆溪,堅持要他回家來。小公館不承認他在那。她們讓親戚給他施壓。末了榆溪不得不來。 「噯,行李是我扣下了。」他說。「時候到了就還給你們。」 她們嚷了起來,老媽子們趕緊把孩子帶到聽力範圍之外。 「有沒有行李我們都走定了。」 「就知道你會做出這種事來。」 「對你們這種人就得這麼著。你們聽不進去道理。」 琵琶只聽見她父親一頭喊一頭下樓,大門砰的摔上了。習慣了。老媽子們聚在一塊嘰嘰喳喳的。 親戚繼續居中協調。臨上船前行李送回來了。 「老是這麼。」王發嘀咕道:「虎頭蛇尾,雷聲大雨點小。」 啟航那天榆溪沒現身。露穿著齊整了之後伏在竹床上哭。珊瑚也不想勸她了,自管下樓去等。她面向牆哭了幾個鐘頭。珊瑚上來告訴她時候到了,便下樓到汽車上等。老媽子們一起進來道別,擠在門洞裏,担心的看著時鐘。她們一直希望到最後一刻露會回心轉意,可是天價的汽船船票卻打斷了所有回頭的可能。唯一的可能是錯過了開船時間。她們沒有資格催促女主人離開自己的家。琵琶跟陵也給帶進來道別。琵琶比弟弟大一歲。葵花一看老媽子們都不說話,便彎下腰跟琵琶咬耳朵,催她上前。琵琶半懂不懂,走到房間中央,倒似踏入了險地,因為人人都寧可擠在門口。她小心的打量了她母親的背,突然認不出她來。脆弱的肩膀抖動著,抽噎聲很響,藍綠色衣裙上金屬片粼粼閃閃,彷彿潑上了一桶水。琵琶在幾步外停下,唯恐招得她母親拿她出氣,伸出手,像是把手伸進轉動的電風扇裏。 「媽,時候不早了,船要開了。」她照葵花教她的話說。 她等著。說不定她母親不聽見,她哭得太大聲了。要不要再說一遍?指不定還說錯了話。她母親似乎哭得更悽慘了。 她又說了一遍,然後何干進來把她帶出房間。 全家上下都站在大門外送行,老媽子把她跟弟弟抱起來,讓他們看見車窗。 她父親沒回來。何干與照顧她弟弟的秦干一齊主持家務。天高皇帝遠,老媽子們頂快活,對兩個孩子格外的好,彷彿是托孤給她們的。琵琶很喜歡這樣的改變。老媽子們向來是她生活的中心,她最常看見的人就是她們。她記得的第一張臉是何干的。她沒有奶媽因為她母親相信牛奶更營養。還不會說話以前,她站在朱漆描金站桶裏,這站桶是一個狹長的小櫃,底是虛的。拿漆碗餵她吃飯。漆碗摔不破也不割嘴。有一天她的磁調羹也換成了金屬的。她不喜歡那個鐵腥氣,頭別來別去,躲湯匙。 「唉哎噯!」何干不贊成的聲口。 琵琶把碗推開,潑撒了湯粥。她想要那隻白磁底上有一朵紫紅小花的調羹。 「今天不知怎麼,脾氣壞。」何干同別的老媽子說。 她不會說話,但是聽得懂,很生氣,動手去搶湯匙。 「好,你自己吃。」何干說。「聰明了,會自己吃飯了。」 琵琶使勁把湯匙丟得很遠很遠,落到房間另一頭,聽見叮噹落地的聲音。 「唉哎噯。」何干氣惱的說,去撿了起來。 忽然嘩嘩嘩一陣巨響,腿上一陣熱,濕濕的襪子黏在腳上。剛才她還理直氣壯,這下子風水輪流轉,是她理虧了。她麻木自己,等著挨罵,可是何干什麼也沒說,只幫她換了衣服,刷洗站桶。 何干一向話不多。帶琵琶一床睡,早上醒來就舔她的眼睛,像牛對小牛一樣。琵琶總扭來扭去,可是何干解釋道:「早上一醒過來的時候舌頭有清氣,原氣,可以明目,再也不會紅眼睛。」露走了以後她才這樣,知道露一定不贊成。但是露立下的規矩她都認真照著做,每天帶琵琶與陵到公園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