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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scription
内容简介
這個世界,根本漆黑一片,你要自備強力手電筒照明,看到就多少。 人與人之間,甚至父母與子女,配偶伴侶,都不能講實話,都只可虛與委蛇,太沒有意思。
亦舒 原名倪亦舒,1946年生於上海,祖籍浙江鎮海,五歲來港定居,曾就讀嘉道理小學、北角官小,中學畢業於何東女子職業中學,十五歲開始寫稿,第一篇小說刊登在《西點》,十七歲開始替明報寫稿,當時仍然是一位中學生。中學畢業後,曾在《明報》任職記者及擔任電影雜誌採訪記者和編輯。1973年,亦舒赴英國修讀酒店食物管理課程,三年後學成回港,任職富麗華酒店公關部,後進入政府新聞處擔任新聞官,做了七年便退下,當全職作家及家庭主婦,並移居加拿大。
文章试读
伍模最早的記憶,可以去到一歲之際。 真是罕見,連她自己都嘖嘖稱奇。 一般孩子,能記得三歲之事已經了不起。 可能因為發生的事不尋常,那一年,她父母分居,有頗長一段時間,母親忙着收拾身外物,先把東西都搬到客廳,堆得滿坑滿谷,吩咐傭人裝箱。 伍模記得有一堆皮裘,山那麼高,又輕又軟,頑皮的她大力跳進去,又爬出來,披上一件,拖着走,自得其樂。 她看到美麗的母親走近,輕輕抱起她,怔怔落淚。 好友戚圓靜靜在一旁聆聽。 那些大紙箱放在客廳許久,終於取去一半,另一半大抵是不要了,挪到儲物室,真不明白一個人怎麼會擁有那麼多東西,想捐給慈善機構,都説書不要,玻璃不要……後來,由舊貨店收去。 「它們,終於到了何處?」 「不可追究,想想,不是不像人,去到哪裏是哪裏,希望新的主人惜物。」 「真想看你幼時照片。」 「本來用照相簿,多方便,拿起便可翻閱,其味無窮,可是此刻都被父親收到電腦裏,還得端坐按鈕;沒有意思。」 每年伍模都被帶到照相館刻意拍攝照片。 父親説:「將來或許嫁入皇室,人家問要童年照片,好有個交代,七零八落生活照如何見人。」 都想到了 。 伍氏並非富翁,差遠了,可是生活十分舒適,伍明確這樣説:「我不是無所求,而是所求的求不到……我會年輕廿年否,不;芝芝會回來否,不;女兒可會漂亮一點,不,不如不求。」 由此可知,伍模長得不夠好看,連生父都看得出來。 生性豁達的伍模卻毫無芥蒂,嘻哈過日子。 母親離家後,她與父親同住。 雖説同住,很少見到工作應酬兩忙的他。 據保母説,一歲的伍模醒轉,會自己下床到處找,每間房間都開亮燈檢査,「媽媽」,「媽媽」,十分淒涼。 這件事給祖母知道,她搬到兒子家,與孫女同睡,伍模這午夜夢遊習慣才稍微好一些。 但是小小的她,聽到婦女語聲,總是回頭看媽媽是否回來。 片段回億中,媽媽也按時探訪,她穿十分窄身衣裙,化粧一絲不苟,硃砂色口紅,不知恁地,時時戴着手套。 十分陌生。 母女在花園走一回,下兩回獸棋,她便吿辭,留下一盒只得兩顆的小盒巧克力。 回憶像陽光自窗簾外透入,閃閃爍爍,一斑斑,有時還會飛舞。 有時,伍模盡力回憶那些彩光,卻想不起,午夜夢迴,倒清晰記得母親美麗音容。 通常,她思憶中母親不大像見到的母親。 一日,父親叫她進書房説話。 戚圓問:「幾歲?」 「七歲吧。」 「一跳跳到那麼遠,中間發生什麼事,為何忽然意識流。」 「你還聽不聽?」 她説下去:「父親問我,可願跟母親生活,那時,母親住遙遠英國,已有許久沒有探我。」 「他們兩人可有再婚?」 伍模肯定,「沒有,兩人迄今一直都是獨身。」 「為什麼不重修舊好?」 「不知道。」 「一定有個理由。」 伍模記得,保母阿興站在父親身後拼命向她搖手。 小小的她因此説:「不,我不去。」 保母阿興鬆口氣,輕輕走開。 父親點頭,「那麼,我據實吿訴她。」 暑假,母親親身回來邀請:「跟媽媽往英國,我住德芬郡,天氣相當好。」 伍模還是説不。 「你忘記媽媽了?」 伍模當時覺得那是一件很大的壞事,不禁羞愧害怕。 父親回應:「你説什麼,叫小毛臉色發青。」 「你叫她什麼?」 「小毛,有時伍毛,是祖母給的暱稱。」 「這乳名有欠優雅。」 伍模始終沒去英國,連旅遊也拒絕。 戚圓笑:「那時我已認識你,班上,你叫五毛,我叫七元,我比你貴一些。」 「當初,你不喜歡我。」 「你太奇怪,上課時老有個人在窗外張望,後來才知是你保母,一直等到中午送飯,再等到你放學接回家,大家都笑你。」 接着,老師看不過眼,請保母不要再站窗外張望。 那保母阿興,是鐵膽忠心好人。 七元説:「你生活似公主。」 其實不是,五毛長處寂寞中。 看到戚圓形容與親友同輩小孩過年過節團聚,説不出羡慕。 ──「大表姐永馨漂亮如電影明星,香港小姐比賽得過第五名兼友誼小姐;三堂兄嘉均在美國加州留學,每月一號,都寄阿奇漫畫給我……」 伍模只得一人。 一到小息,兩人説個不停,放學,一起做功課。 保母暗暗留意,那戚小姐比伍模聰敏得多,她半小時完成的作業,伍模咪摸個多鐘頭,還在抓頭皮。 兩個女孩的資質竟相差那麼遠。 但戚小姐善待伍模,耐心指點。 看仔細一點,保母發覺戚圓有雪亮烏黑頭髮,光滑整齊梳兩條辮子,皮子雪白,大眼,小面孔。 相形之下,伍模臉龐似一隻圓麵包。 做完功課收好,有别的同學邀跳繩或打球。 伍模只要有伴,委屈些少無妨,立刻跟着去。 司機走近説:「太太回來,要見小姐。」 保母一時情急,「五毛五毛。」 同學聽見,笑得彎腰。 一身汗,伍模堅持先送同學。 戚圓婉拒,「家人很快會來接我。」 車子往伍宅駛去,保母眼尖,看到戚小姐站在公路車站,剛好有車靠站,她跳上車。 伍模也看到:「那是七元嗎?」 保母答:「看不清楚。」 那年,伍模記得,她十歲,讀三年級,地理是她最感困苦一門功課,正在學億萬年前地殻變動,形成今日的五大洲。 母親在書房翻閱女兒功課。 分數平平,字體稚嫩,一看就知不是將才。 她説:「這麼深的功課,有人拿九十分嗎?」 女兒答:「我朋友戚圓,所有卷子都近一百分。」 母親吃驚,「她有極佳補習老師。」 「她聰明,在班上,老師説一遍,她全記得,測驗不必溫習,次次第一。」 「有那樣的孩子。可以請來喝茶見面否?」 她叫保母。 保母躊躇,「是,那是小毛的同學戚小姐,聰明伶俐,能説會道,同學有意見往往推她做代表與老師訴説,頗複雜的事,説得一清二楚。」 劉女士微笑,「為什麼那不是我的女兒。」 保母怕伍模多心,但她只嘻嘻笑。 保母忍不住説:「小毛憨厚可愛。」 劉女士説:「我這次來,是照顧女兒看耳科。」 她臉上露出煩惱情緒,叫伍模內疚。 保母連忙解釋:「只是左耳有些回音。」 「讓她白己説。」 伍模答:「我聽功課沒問題。」 這時伍先生自辦公室回來,朝前妻點頭。 劉女士説:「這長途飛機越乘越倦。」 「約好醫生明朝十時。」 「是怎樣發現聽覺不妥?」 「英語科老師發覺她有些句子發音欠妥,並且,十分留意别人唇部郁動。」 「可憐。」 「還有,看黑板有問題,驗眼,三百度。」 劉女士臉色都變,像是聽到女兒是障殘兒模樣。 「那豈非要配戴助聽機及近視眼鏡?」 伍先生索性説:「還要箍牙。」 伍模越聽越不好意思。 十歲了,盡給家裏添麻煩。 保母安慰:「年歲大一點都可以矯正,有許多科學新發明。」 自醫務所回來,伍模左耳配戴小型助聽機,以及金絲邊眼鏡,嘴裏有鈦金屬牙箍。 戚圓凝視她,「像機械人,渾身金屬。」 「我怕有人笑我四眼。」 「誰敢説那樣的話,我把她嘴巴摑出來。」 「謝謝你,七元。」 「五毛,不用客氣。」 劉女士懊惱不已,同前夫説:「這孩子真叫人擔心,怎麼耳膜會穿孔?」 「醫生説可以用鐳射修補,不是大問題。」 「都是你。」 伍明確只好答:「是,全是我的錯,必是我家遺傳。」 劉女士不由得苦笑。 「你别住酒店了,搬回暫住。」 「我喜歡旅宿自在。」 伍家終於請來戚小姐。 派司機去接,她只説在一處地標等候,準時,小小女孩,穿整齊衣褲,襯衫領子雪白、鞋襪新簇,一看就知家境不錯。 看到劉女士,經伍模介紹,點頭稱阿姨,靜靜坐下。 點心上桌,伍模伸手抓甜點便送入嘴,戚圓細細品嘗香腸卷。 劉女士輕輕説,「這點心有個趣怪名字。」 戚圓微笑,「叫豬包毯子。」 「可不是,酥皮當毯子裹着猪肉腸。」 大家笑。 伍模戴着牙箍,食物黏一嘴,又漏若干出口角,十分不雅。 劉女士心想,女兒真是醜小鴨。 那明敏小同學,説話、舉止、有規有矩、有紋有路,卻不做作,大方自然,堪稱人見人愛。 劉女士説:「這孩子正好與伍模作伴。」 保母答:「戚小姐放學在親人的書店幫忙,不大有空。」 「啊,這麼早就半工讀。」 一看,女兒正把桌子剩餘點心掃光,雙腮鼓動,像趣怪卡通松鼠,眼鏡一直自鼻樑滑下。 那一年,經嚴重惡補之後,五毛功課略有進步,攀到七十餘分,補習老師一直坐到午夜。 這樣用功,保母覺得心痛。 冬假,伍氏送歐陸十日遊旅行圑給老師作獎勵,伍模説她也想去。 「太小了,明年吧。」 「可否請七元一起。」 保母沒好氣,五毛以為往歐陸如搭車往銀行區。 班主任忽召家長。 到了會客室,學校護士也在場。 保母心都沉下。 「伍同學上體操課時時喊腳痛,經檢査,發覺她是扁平足,幼時不察,宜速往醫院矯正,恐怕她不能跑馬拉松。」 坐一邊的伍模垂頭無言。 保母心疼悄悄在她耳邊説:「誰要跑馬拉松。」 老師又説:「督請家長多注意子女發育情況。」 保母向伍氏匯報,「可要請太太回來?」 「她有什麼用,盡會抱怨,我決定請醫生幫五毛作全身檢査,一了百了。」 伍模害怕得不得了。 「要在醫院住三天。」 戚圓握住好同學的手,「我陪你。」 保母正憂慮,聽到這個承諾,放下一半心。 私家醫院見慣大場面,在房內放兩張搭床,讓保母與戚圓過夜。 伍家廚房做了清淡膳食,但伍模只喜漢堡薯條,只有戚圓欣賞。 伍模全身作了十七個測試,有些相當痛苦像吞胃鏡之類,可以檢驗的都檢驗過,她的脊骨內臓全無問題,平扁足對都市人小事耳,除出不能跑馬拉松,也不能從軍,最好不要穿高跟鞋。 近視與耳膜可做激光手術,再等幾年,比較妥當。 「不過,伍小姐你有超重現象。」 保母試探,「減去五磅?」 「十五磅。」 這是最後一擊,伍模一聽,放聲大哭。 醫生斥責:「這有什麼好哭,你沒見過真正的病人!四肢癱瘓,癌症四期。勇敢,小女孩,勇敢。」 直到下午,伍模仍然飲泣,臉腫眼腫。 戚圓只好友吃一半漢堡。 「我不夠飽。」 「將就些,這樣吧,我説故事給你聽。」 保母覺得這小朋友有辦法。 戚圓輕輕説道:「我去過印度,説些那邊的事你聽。」 「我怎麼不知道?」 「我寫過暑假作業報告,老師都讚好。」 「可是我去迪士尼那個暑假?」 保母心中稱奇,小小孩子,去得那麼遠。 「慈善機構導遊帶我們到孟買不遠之處赫都貧民區探訪,那裏,沒有自來水與水廁,電線自街上非法搭進鐵皮木板屋,孩子們赤腳與垃圾共存,根本沒有柏油路,全是泥地,汙水在屋邊流過,那骨氣味,不能忍受。」 保母悚然動容。 女孩形容得如此傳神。 「有一條街,住着街頭賣藝人:侏儒、寄生胎小孩,還有魔術師與響尾蛇、穿紗裙的猴子……」 聽眾睜大雙眼。 伍模忘記哭泣。 「不是親眼看到,不能想像有那種髒亂情況,貧民區一半以上居民以撿垃圾為生,他們是最佳循環再用環保專家,一顆釘子也不浪費,最近市政府覺得有礙觀瞻,聘請大型處理廢物公司,反而妨礙當地生活。」 保母嘖嘖稱奇,戚小姐不但描述動人,內容涉及社會問題,根本不像孩子說故事。 「晨曦,恆河金廟之旁,擠滿膜拜信眾,和衣浸在河內,喃喃祈禱,一邊有火葬殘餘,推入河中漂浮,吐着煙霞,彷彿是另外一個與地球無關的世界。」 「可有看到著名的泰姬陵。」 「陵墓在一個叫亞格拉的地方,擠得水洩不通,導遊請脫鞋進清真陵墓,出來時,球鞋叫人偷走。」 「嘎!?」 「赤足怎麼辦,有光身小孩笑嘻嘻走近兜售鞋子,一看,正是自己那一雙,只得付出五元美金贖回。」 這種怪事,編都編不出來,伍模大笑。 這時,戚圓打們呵欠。 保母囑她們休息。 三日之後,離開醫院,伍模情緒漸趨平穩。 保母說:「真希望再聽戚姐講故事。」 「她放學要替低班同學補習。」 「五毛,戚小姐父母做什麼職業?」 「他們是教會老師。」 「啊,難怪會到孟買。」 「七元時常與他們周遊列國,而且,去的全非遊客區,下一次,或許到極北愛斯基摩社區。真羨慕。」 「你見過戚先生夫婦否?」 「沒有,同我爸一樣,他們從不在學校出現。」 「五毛你可有去過戚家?」 「你們老釘着我,我哪有自由。」 接著一年中,伍模又重了十五磅,反正超超重,她已不在乎。 劉女士回來看見,大吃一驚,「伍模,我不認識任何體重一百五十磅的女子!男人還沒有你那麼壯,你為什麼狂吃暴肥?」 伍模嚇得退後。 「這樣下去,很快加大碼都穿不下,你得到胖子店買帳篷般衣物,坐着像一座肉山,站着似隻大象,你為何如此糟蹋自身?」 保母連忙趨前,「太太,你喝口茶。」 「伍模,我對你本來期望就不高,沒想到你連體重外觀都沒處理妥當,你看你那油膩頭髮,臉上的疱疱,多邋遢,我的女兒怎會又笨又肥又懶又粗。」劉女士喘氣,坐倒沙發,雙手捧頭。 伍模逃進房內,鎖上門,淚如雨下。 媽媽不愛她了。 連媽媽都嫌她蠢鈍醜陋。 保母心疼,端張櫈子,坐房門外守護。 伍先生緩緩走近前妻。